- 情系母亲河
- 作者简介:俞孔坚(1963-),北京大学景观规划设计中心主任、教授,博导;李迪华,北京大学景观规划设计中心副主任。
- 城市河道及滨水地带的“整治”与“美化”
- Renovation and Planning of Urban River and Waterfr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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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孔坚; 李迪华
- YU Kong-jian, LI Di-hua
- 关键词:
; - 城市河道,曾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命脉,也是经济和文化繁荣的根本。然而随着工业技术的发展,河道逐渐失去其防御、运输等功能,直至沦为藏污纳垢之所,严重影响到城市的发展。近年来,全国各地兴起景观建设的热潮,作为改善城市人居环境的重要举措之一,治理“母亲河”被列入各级市政府的奋斗目标,北京、上海、天津、南京、成都等地先后实施了河道的环境整治,并已初见成效。我刊特推出“情系母亲河”专题,其中包括具体实例的介绍、国外景观的分析,以及经验教训的总结,希望对正在或将要实施的河道治理工程有所启迪和帮助。
每一个城市的形成和发展都与其所在地的水系紧密相关。历史上它们具有防御、运输、防洪、防火和清洁城市等功能,同时,它们是多种乡土生物栖息地和空间运动的通道和媒介。城市水系更是城市景观美的灵魂和历史文化之载体,是城市风韵和灵气之所在。每一条城市河流至少有四种重要的功能:
第一,她是一条生态廊道:是水和各种营养物质的流动通道,是各种乡土物种的栖息地,在现代景观生态学意义上,河流廊道具有维护大地景观系统连续性和完整性的重要意义(图1)。
第二,她是一条遗产廊道:城市的历史与文化常常与城市河流密不可分,故事与古迹往往沿河道发生和留存。
第三,她是一条绿色休闲通道:是未来城市居民步行、自行车的最佳通道,也是未来郊游的最佳场所(图2、图3)。
第四,她是城市景观界面:是人与自然、人与人、城市与自然交流的场所,从视觉和景观认知的意义上讲,是一条不可或缺的边框,即凯文·林奇所谓的边界(Lynch,1960年),如同一幅风景画,绿色的河流廊道使城市有一个清晰的画框,她也使美丽的城市着装有了边幅和忽然生动(图4)。
第五,她是城市生活的界面:展示市民生动的日常生活。
然而,如同身体之血脉、衣着之边幅的城市水系,在我们的城市建设中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善待。陆路交通的发展及自来水和城市消防设施的完善,城市水系原有的功能已在部分消失,水系得不到应有的珍视。曾几何时,城市水系似乎成了包袱,阻碍了“卫生城市”、“园林城市”和“旅游城市”等称号的争夺。于是乎,大江南北掀起了城市水系治理和“美化”的高潮。一种落后的、源于小农时代对水的恐怖意识和工业时代初期以工程为美的硬化、渠化理念,正支配着城市水系的“美化”与治理。
同历史上多次城市大建设中给我们留下的遗憾一样(如古建和城墙的拆除、古树的砍伐等),在今日史无前例的城市大建设中,由于对城市水系的虐待以及对其功能和价值的无知,已经、正在或即将造成许多令人痛心的遗憾,也是许多发达国家曾经有过,而且正以昂贵的代价来挽回和弥补的。概括起来,我们目前不但没有善待城市水系,而且,在河道治理的“美化”旗帜下的工程中,许多是错误的,有的错误是不能为我们的后代所原谅的。归结起来,有六大忌(俞孔坚,1999年):
大忌之一,裁弯取直。古代“风水”最忌水流直泻僵硬,强调水流应屈曲有情。而许多城市的水利部门却片面地强调河道一时的行洪能力,将河道裁弯取直,以便洪水来时,恨不得让河道如抽水马桶,一泻千里。要知道,只有蜿蜒曲折的水流才有生气、有灵气。现代景观生态学的研究也证实了弯曲的水流更有利于生物多样性的保护,有利于消减洪水的灾害性和突发性(Forman,1995年)。
大忌之二,水泥护堤、衬底。大江南北各大城市水系治理中能幸免此道者,几乎没有。曾经是水草丛生、白鹭低飞、青蛙缠脚、鱼翔浅底,而今光洁的水泥护岸,已是寸草不生,就连老鼠也不敢光顾。水的自净能力消失殆尽,水—土——生物之间形成的物质和能量循环系统被彻底破坏。河床衬底后切断了地下水的补给通道,导致地下水地位不断下降;自然状态下的河床起伏多变,基质或泥或沙或石,丰富多样,水流或缓或急,形成了多种多样的生境组合,从而为多种水生植物和生物提供了适宜的环境。而水泥衬底后的河床,这种异质性不复存在,许多生物无处安身。许多城市在水系治理中,片面强调水系的防洪、泄洪和排污功能,将水系裁弯取直后以钢筋水泥护衬,以为这便是将水系“治服”,以图一劳永逸,错莫大焉(图5)。自然的水系是一个生命的有机体,是一个生态系统,它需要一个好的环境方能维持健康。水泥衬底和护衬之后,使水系与土地及其生物环境相分离,失去了自净能力,从而加剧了水污染的程度。相反,如果利用水系形成一个生态系统,则可成为一个城市中多种生物的栖息地,同时可以净化水质。实际上,在大地景观中,生态健全的水系构成绿色通道网络,恰恰最具有蓄洪、缓解旱涝灾害的能力。
大忌之三,高坝蓄水。至少从战国时代开始,我们的祖先就已十分普通地采用做堰的方式引导水流用于农业浇灌和生活。秦汉时期,李冰父子的都江堰工程是其中的杰出代表。这种低堰只作调节水位,以引导水流,而且利用自然地势,因势利导,这样既保全了河流的连续性,又充分利用了水资源,决非高垒其坝拦截河道。事实上,河流是地球惟一连续的自然景观元素,同时,也是大地上各种景观元素之间的联结元素。通过大小河流,使高山、丛林、湖泊、平原直至海洋成为一个有机体。大江、大河上的拦腰水坝已经给这一连续体带来了很大的损害,并已引起世界各国科学家的反思,迫于能源及经济生活之需,已实属无奈。而当所剩无几的水流穿过城市的时候,人们往往不惜工本拦河筑坝,以求提高水位,美化城市,从表面上看是一大善举,但实际上有许多弊端,这些弊端包括:
其一,变流水为死水,富营养化加剧,水质下降,如不治污,则往往是臭水一潭,丧失生态和美学价值。
其二,破坏了河流的连续性,使鱼类及其他生物的迁徙和繁衍过程受阻。
其三,影响下游河道景观,生境遭到破坏。
其四,丧失水的自然形态,水之于人的精神价值决非以量计算,水之美在于其丰富而多变的形态,及其与生物及自然万千的相互关系,城市居民对浅水卵石、野草小溪的亲切动人之美的需求,决不比生硬河岸中拦筑的水体更弱,关于这一点,最近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的一项心理统计实验给予了足够的证据(黄国平等,2002年)。城市河流中用以休闲与美化的水不在其多,而在其动人之态,其动人之处就在于自然。
大忌之四:盖之。将明渠变成暗渠,其上筑马路或搞建筑和“美化”工程。尽管水仍在流,但其结果同样使城市环境的美化和生态化失去了最宝贵的资源。殊不知,水系之存在不仅仅因为其流水,更重要的是以水为特征的生态系统和生活空间。而与此同时,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人们又在乐此不疲地耗巨资挖湖堆山,人工造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大忌之五:断之。许多城市的水系,本来是一个连续体,它们与湿地、城郊湖泊和山林形成一个完整的景观体系。它们为城市的整体景观设计提供了一个蓝本。同时,它是一个生态系统的“基础设施”,成为多种乡土生物的栖息地和通道,当然也为城市居民提供了一个连续的康体休闲空间和环境认知空间。然而,这一连续体却常常在城市建设中被切割,被断之,从而使活水失去生命。
大忌之六:填之。把水系,污水甚至清流填去,用作马路或盖房子或种花草,并以此为美,是城市之最大不幸,也是城市居民的最大不幸。表面上看,填去污水,可以使城市变得卫生、清洁,使城市多一份土地,多一块绿地;然而,在填去水系的同时,也填去了城市中最具生命的部分,填去了儿童的梦境,填去了城市的诗意,也填去多少人所以称某一地方为“家”的维系和认同感。与之相反和值得我们深思的是,西方国家正在掀起一个重新挖掘以往填去的水系,再塑城中自然景观的热潮,实现可持续的城市。然而,这一否定之否定的认识却使我们付出了多少昂贵的代价。中国的城市建设为何要走这条老路?因为我们的认识存有局限。
简而言之,治河之道在于治污,而决不在于改造。城市水系治理与美化的根本之术在于消除、截流污水,还水系以自然本色,并加强其生态、文化和休闲功能,使其成为每个城市的特色,这是大自然所赐予的,也是城市文明之象征,应慎用工程措施。强调不要以单一的“美化”目的、卫生目的和防洪目的,将城市中最具灵气的自然景观元素糟蹋,而应以生态为主线,综合环境保护、休闲、文化及感知需求进行治理。
与河流一样,造物主给了我们如此漫长而美丽的滨海带和众多的湖滨带:有泥滩、沙滩和石滩,我们也因此乐于奔向她们。然而,她们并没有得到善待。紧迫水体的防洪堤和防波堤越做越高,钢筋水泥构成的生态沙漠取代自然水际丰富多样的生命栖息地,人与水、水与生物、人与生物被彻底隔离,这是人类的悲哀。而更悲哀的是,正当西方国家吸取大量的教训,已经意识到这些错误,并已在大规模地拆毁硬质工程、恢复水际自然形态的时候,我们却在做完全相悖的事。
第三大战略:维护和恢复河道及滨水地带的自然形态。
河流水系是大地生命的血脉,是大地景观生态系统的主要基础设施。污染、干旱断流和洪水是目前中国城市河流水系所面临的三大严重问题,而尤以污染最难解决。于是治理城市的河流水系往往被当作城市建设的重点工程、“民心工程”和政绩工程来对待。然而,人们往往把治理的对象瞄准河道本身。本来自然的河道被裁弯取直、截断、盖掉或是被钢筋水泥护衬。殊不知造成上述三大问题的原因实际上与河道本身无关。于是乎,耗巨资进行河道整治,而结果却使欲解决的问题更加严重,犹如一个吃错了药的人体,大地生命遭受严重损害。国际上对待河流水系的态度和措施很值得我们借鉴(Li and Eddleman,2002年;杨东辉,2002年)。维护和恢复河道和滨水地带的自然形态主要有以下几大意义:
第一,生态意义。一条自然的河道和滨水带,必然有凹岸、凸岸、深潭、浅滩和沙洲,它们为各种生物创造了适宜的生境,是生物多样性的景观基础。丰富多样的河道和水际边缘效应是任何其他生境所无法替代的。而连续的自然水际景观又是各种生物的迁徙廊道(Saunders and Hobbs,1991年;Forman,1995年;宗跃光,1999年)。
第二,美学意义。生机勃勃的水际尽显自然形态之美,在这里动物与植物相依偎,动与静相映衬,自然而不凌乱,变化而不失秩序。许多审美统计实验都表明,植被丰富的自然景观比人工景观有更高的美学价值(Ulrich,1983年;Orland,1996年;俞孔坚,1988、1990年;黄国平等,2002年),而且,研究表明,随着文化教育水平的提高,人们对自然美的认识也会相应地提高(俞孔坚,1995年)。关于自然水际优于人工河岸之美早在18世纪下半叶就已被画意风景学派(The picturesque school)所认识。当时,他们就认为,那些“园林化”的所谓“漂亮”的景色,如人工草地及河岸是不能入画的,而只有丰富的、“粗糙”的自然形态的植被和水际景观才有画意和诗意,才能为人类提供富有诗情画意的感知与体验空间(Fleming and Gore,1988年)。
第三,蓄洪涵水意义。蜿蜒曲折的河道形态、植被茂密的河岸、起伏多变的河床,都有利于减低河水流速,消减洪水的破坏能量。河流两侧的自然湿地如同海绵,调节河水之丰俭,缓解旱涝之灾害。然而,我们的水利部门恐水之症泛滥,其实惟恐担当责任,用百年一遇甚至五百年一遇的标准,高筑防洪堤,裁弯取直,结果只能适得其反,洪水的破坏力被强化,劳民伤财日见其甚。原因在于没有利用自然做功。
至于如何在城市防洪和水位变化的约束条件下治理河流和水际,使其更具生态和美学价值,广东中山歧江公园的经验也许能给人们一些启发(俞孔坚等,2002年;俞孔坚、庞伟,2002年)(图6、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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